第231章
好。你回答,像个不搞价的顾客。
“感谢您的仁慈。”718低声说,没有多少喜悦,话语落入你耳中沙沙作响,“请允许我先提三个条件。首先,我希望换一间四面墙全都不透明的房间,带窗户,有没有床无所谓,只要能成为个人隐私空间。其次,给我些衣服。最后,我希望以后每次提问都是我和您单独在虚拟环境中进行。”
你凝滞的眼球对着他,脑波信号拉成无波无澜的海平线,等待他阐述理由。
“就当给我一些安全感?”718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声音轻缓,“被你们围观直视着总让我神经紧张。”
好。你无声地回答,不算过分的条件。
718放开你的下巴,你的头无知觉地垂下去,像剪断提线的木偶,恰巧偎在他胸膛上。心跳有条不紊啄着你的耳膜,体温从相贴处渗透深入,你能嗅到一点儿很和煦的气息,你渐渐被泡入一颗名为718的玻璃水球里,四肢在温暖中失重。
你莫名联想到睡觉时会整个盘起来的大型犬,以及一只钻进怀里霸占那柔软绒毛和温暖腹部的兔子,就这样团在一起相拥着入睡。想象一点点变得逼真,以至于皮肤真像被什么搔弄着一样刺痒起来。
718按住你的肩,问:“您很服从主母的命令?”
是的。你想说。这是你最高的行动准则。
房门突然被破开,你的属下们冲了进来,此起彼伏拉着尖锐的警报声,像一群白鸽子拥挤着扑棱而来把你从718的“挟持”中衔出。718垂着眼束手就擒,很快被机械人们反扣手臂铐上合金枷锁,按着肩膀半跪在地上。
机械人们小心地启动你,你终于从僵滞状态中解脱,稍微活动了一下,披上衣服。
路过718身边时,他挣扎了一下,立刻被机械人从后按倒在地。你的目光向下扫去,看到钳制在他背上四肢上的钢铁胳臂,像无数扎穿蝴蝶标本的大头针,黑发垂落地面沾染灰尘,不过这标本还有点挣扎的力气,费劲仰起首定定地望着你,声音在重重挤压下显得生涩:“01下达任何命令您都会执行?甚至是清除一整个族群?”
是刚才那个问题的延伸,同时刻意强调了“整个族群”这一概念。这的确是难度很高的任务,族群并不是聚居于某地的一小撮,除了主要栖息地外还渗透于整个宇宙,你无法保证能将其彻底根除,于是如此回答:“我会尽力执行。”
你低平无温的一句话才落下就成了无形的鞭子,抽断了718的脊梁,他嘴唇一颤,挣扎的力道撤去,身躯被彻底抵按住,侧脸贴着地面。阴影从眼睫上滑落覆盖眼底,靛蓝的火苗跳动几下后完全熄灭了,留下烧透的灰败余烬。半晌,他才动了动嘴唇,哑声低喃:“……希望您能信守承诺。”
你回答当然。
*
你让人把718转移到另一个房间,又亲自去查看了原本囚禁他的实验室,玻璃墙上的光锁没有启动,墙外的感应警报器被破坏了,玻璃碎片上镀着干涸的血痕。透过这些痕迹,你差不多能模拟出718逃脱的大致过程。
为了确认,你调出了实验室的监控录像,然后,全息影像展现出的内容完全背离了你的猜想。
没有谁犯了疏忽,也没有谁被胁迫攻击,医疗员在离开前仔细开启了光锁,718一如往常靠坐在最里面的墙角,穿着没脱下的衣服,垂首闭目安静得仿若入睡。两个标准时后,他轻轻掀开了眼,蓝色虹膜清亮得像湖里捞出来的锋利冰片,不含一丝睡意。他起身,来到玻璃墙边,指尖在某块区域徘徊着轻敲,似乎在寻找某个早已确定好的位置。
你隐约觉得这动作眼熟,大脑中的记忆片段被依次翻找出来匹配相似度,半晌你找到了,刚被关进实验室那个时候,718就在玻璃墙上仔细摸索寻找着,一寸不漏。那时你觉得他在寻找墙壁的薄弱处,而今展现在眼前的画面动摇你的想法。
影像中的718也锁定了自己的目标,指尖在某个位置转了个圈一点,一串亮着白光的数据流在玻璃墙表面浮现,组成一个输入栏。他输入进去一串字母数字混编的密码,数据随即如鱼群从他指端四散游走,玻璃墙打开通往自由的门。
你按了暂停键,全息影像中的718正要路过你,半透明的身体与你有一部分交叠,仿佛不同纬度的生物在时空的涟漪中相遇。实验室的门可以输密码打开,这是进出实验室的第二个方法,你和实验员们都直接扫描虹膜开闭锁,没有谁会一遍遍手动输入密码。至于密码,未经改动的初始密码与这间实验室的编号相同,编号就打在玻璃墙的某个角落。艾伯特族群的制造品上下全是统一的型号,这类实验室大多如此。
但这一切718都不该知道。
洪水推倒你的想法,包裹你思维的断壁残垣带来湿冷触感。718知道实验室的解锁方式,知道密码该从哪里找寻,甚至特地挑了你休眠更新的时候逃出来,但他是反叛者,是你记忆中没有的珍稀人形生物,他说着边陲区域的语言,他在极遥远的猎户辐射区活动,这一切他都不该知道,也确实没有任何获取渠道,就像深海游鱼不该知道飞鸟拍打翅膀的频率。
718,他到底是什么。
第6章 沙盘
沙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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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8的住处从实验室转移到了另一个的房间,四面纯白,正对门的墙上凿开一扇四方的窗,透明防护壳将剧毒微粒阻挡在外,将供氧掬拢在内,窗上装配压杆升降板。除此之外房内再无一物,和实验室的区别仅仅是少一面玻璃墙。718没有提出别的要求,你也没做多余安排。
他靠坐在窗边,垂首低眼透出废墟般的晦色,像结在树背光一面的茧。你觉得现在他就仿佛达到动态平衡的化学反应,稍一干扰就会引起轩然大波,所以即便压抑着诸多疑问,你也没有立刻开始对他的提问。
你向08请教了该如何挖掘别人脑中的秘密,他依旧不予指导,只是给你传送过来一份旧人类的身体数据。对之前的生理实验应该挺有指导作用的,对接下来要进行的心理提问就没太大帮助了。08一向古怪又偏执,看来他是打定主意不给予你任何帮助。
718终于接受开始提问,他好像在异时空的某个战场上与未知军队僵持许久,到此刻才达成了暂时的停战协议,眼底的倦态是那场战争唯一的遗迹。
模拟器外形和微型耳麦差不多,挂在耳上,按下启动键便进入你设置好的虚拟环境中。浓黑四处挤压,一颗反射微光的微缩小行星拓出块光亮,底下一张木桌两把靠背椅子,单调得像犯人的审讯室。
你抬头,望着对面的718,顶光之下五官都浸泡在浓灰阴影块里。你放平实验记录表,终于可以问出在舌尖徘徊已久的问题:“你为什么知道解锁实验室的方法?”
他稍微后靠,姿态放松,领口敞开些,小块阴影随着行星的地壳运动蝉翼般颤抖着,锁骨上仿佛积着淡灰洼水。你仔细分辨一下,发现他烫在皮肤上的编号被几道血痕盖住,像是锋利尖爪刺透皮肤再深深犁拉开,已经凝成粗细不均的血痂。只可能是他自己干的,他似乎对自己的隶属身份并不认同,你思考着是否要在更显眼的地方再烫一串编号。
“我并不是第一次进艾伯特的实验室。”718搭起十指,轻声回答。
你提出质疑:“我并没有在你身上看到其他编号。”艾伯特族群整体有着许多程序编辑过的一致习惯,比如一定都会在实验体身上打上编号,718几乎每寸体肤你都剖开观察记录过,如果有另一串编号你就不可能遗漏。
“很早就割了。”718点了点胸膛,低平的声音仿佛流动沙砾,分辨不出太多情绪。
你想起718胸膛上交错的伤痕,艾伯特的医疗技术原理上是先记录一个人健康完整的状态,在受创后通过“搭建”的方式将其恢复原状,不会消去陈年伤疤,所以718被修复了无数次身上的疤痕还在,这个人就仿佛是以遍体鳞伤的状态出生的。如果曾经的编号被割去,伤痕混杂着,确实很难辨别。
你给的编号他也很想清除,只是手边没有利器,只能暂时涂抹。
你记录着他的回答,继续问:“那个实验室的主人是谁?都用你做了什么实验?”
“我的记忆力和艾伯特人摄像头般的过目不忘不同,过往记忆的清晰度会随时间流逝而降低。我离开实验室时大概十三岁,他们从未特意向我展示过自己的身份。”718平静地回答,似乎只是在描述旁人的经历,“至于实验内容,他们想利用我来研究人类的自然生/殖与繁衍,与我不存在生/殖隔离的人形女性同样很难找寻到,我大多数时间都被关在实验室里无所事事。”
你点了点头,快速记录着他的话语,同时纠正道:“艾伯特人也会定时清除无用的记忆,繁缛信息会干扰对比准确度。”
你抬头正撞上718眼底冰层裂开涌动的情绪,他很快低下眼,笑了下问:“您也会吗?”
“都是如此。”你回答,接着抛出新问题,“你是怎么离开实验室的?”
“艾伯特族群爆发内乱,我所在的实验室遭到波及,我趁乱逃了出来。”
你思索片刻,艾伯特族群在十几年前的确爆发过内乱,和718那时十三岁的年龄差不多吻合,族群管辖地内部广泛地出现针对号令者阶级的反对暴/动,虽然涉及范围广,但规模都不大,很快就被镇压下去,没有产生多少深远的影响。
你记录着,头顶慢慢覆盖下一片阴影,遮去小行星的微光,如盖过礁石的海潮淹没你的笔迹。你有些不满地停笔抬头,看见718朝你俯身,阴影将你整个埋住,似乎对你的笔记挺感兴趣,扫了一眼轻声问:“您不担心我在骗您?”
“你……”为什么要骗我。一句话才冒了个头就被止住,停在唇齿之内,你想到06的告诫,她说艾伯特人的思维由透明玻璃直线构成,不含任何虚假的污浊,但他族的人,谎言就仿佛舌头和手指是他们母胎里带出来的东西,务必要谨慎对待他们的口吐之词。你看了看自己的记录表,也觉得的确有求真的必要,于是望着718,问:“你在骗我吗?”
“……”他眨了眨眼,似乎一时有些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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