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L】Xue居 星际

第32章

“操控是?”你直视着他,驱动双唇发问,“还有那些视频……”

他又笑,薄如冰霜的嘴唇牵起往两边勾,露出盈盈的一线白,歪头瞅了眼广场周边,与屏幕中的自己相视而笑,吐出颇具天真感的话语来:“嗯嗯当然是真的啊,你想问什么,09,视频不能像照片一样伪造呀?……话说我们好不容易见面,有必要浪费叙旧和交流感情的时间来纠结这些无聊的问题吗?”

你沉默片刻:“我的记忆出现了空白。”

他点点头,望着你的眼神平和而宽容:“我知道。”

“这几个月都发生了什么?我……”你才一开口,便有人打断了你的话,03上前来在你身侧站定,一只手沉甸甸压在你肩上,放低的声音如水银流过你的耳膜:“08,住手吧,即便你粉身碎骨也绝无可能撼动族群的基石,我不明白以智能发达著称的你为何会做出如此愚蠢鲁莽之事。现在还不算晚,所以,请停手,立刻。”

08不笑了,他的嘴角垮下来,鼓风机推动空气流拂乱他的白发,浓重夜色如大片依腐而生的霉菌扎根在他背后,他开口时你能嗅到温热微腥的气息:“嗯……我做什么了?”

他向前迈一步,两只手直条条垂下来,你看见他怀中密密麻麻根瘤群般的微型炸弹,抬头时神色矫揉得泫然欲泣,让你错觉下一秒那双红湛湛的眼睛里便会滚出泪珠,声音却还异常平和:“哦,所以现在是在搞什么露天巡回法庭审判?我是被告又是自己的辩方,所有看到我的人都是可以指摘我的控方,我需要当庭表演一场痛哭流涕的悔过戏码?……唉行,我承认吧,所有一切是我做的,我和类人生物勾结,我用芯片控制编号09,我在国庆典上制造混乱,我将卧底引入首都。我承认,所有,一切。”他似乎想做个无所谓的耸肩动作,却在中途战栗一下,于是双肩停留在软弱的垮塌状态,“我为我曾经爱人如今依旧想去爱而认罪,我为我曾经降生为人而认罪,那么,我该受到怎样的刑罚?”

他抬起头,03同他对视,似乎本能忽视了他话中疯癫失序的部分,艾伯特人没有坦白从宽的约定俗成,于是他开口也是公正无私的宣判:“你会被销毁,08,你已经失去了在族中立足的资格。”

“这样。”他软弱又哂然地勾唇,鲜红虹膜表面荡过一圈亮弧,让你想到血痂撕去后薄薄皮肤压抑着的汹涌鲜血,“我曾经拥有感知的触觉,拥有能辨别光谱的眼膜,拥有怀抱某人的能力,拥有爱欲,拥有冷暖,拥有好恶,拥有喜怒,拥有痛觉,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即便我并不刻意做什么,我也在持续缓慢地被切割,被挤压,被迫退化。所以,还要侵略吗?还要掠夺吗?还要从这具身躯上得到什么呢?”他顿了顿,语调像几欲崩断的琴弦尖刻上扬,忽然又突兀停止,轻轻巧巧地带过,“那就都拿走吧。”

他掰断了一根自己的手指,朝你们这边掷过来。

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都往后退了一大步。

磅礴又汹涌的恐惧在你背后浮动,艾伯特族群共享同一个蜂群思维,你当然能感受到沿着思维触须狂乱奔走而来的情绪,并非兔子面对猛兽的生理恐惧,而是……你说不清,像冰雪面对泵涌地热的泉眼,像飞蛾面对擦燃火焰的烛灯,像毫无防护的主机面对蠢蠢欲动的病毒程序,靠近便会热烈地覆灭、同化地疯狂,于是随着他走近人群如同初春消融的雪线呈扇形后退,只有你还如最后一枚礁石停驻在汹涌热潮里,目光茫然口干舌燥地盯着他逐步拆解自己,手指,第二根,无数根,手腕,小臂,臂膀,肋骨,你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还站在原处,因为浑身的枷锁叫你难以移动?大概吧。

08用剩下那只手抚上眼珠,纤白指尖轻巧剥进眼肉与眼球相贴的缝隙,往深处粘腻腻地插挤去,指甲与肉质晶状体挤压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他像从奶油层中剜出一枚樱桃肉似的剥出那枚血红球体,牵连着哔嗞电弧与细碎零件,不知为何让你松了一大口气。你堪堪抬头,正对上他跳跃着小簇炉火的独眼,里面是种羞涩与着迷编织的吊诡神色,捧着眼球伸手而来酷似求婚者奉上戒指,他舔了舔嘴唇,你听到自己的编号以低迷而眷恋的节拍弹奏过耳膜:“09。”

“嗯?”你木木地应声。

你的哥哥最后凑近低低耳语了什么,旋即后退,03意识到什么立即上前,但是晚了,08在被捉住之前轻盈逃逸,微型炸弹以无数锐角将他切割,像纷扬的碎纸,像炸开的雪窝,像急剧喷涌的汽水泡沫,纯白艾伯特人在你面前粉身碎骨,身体每一部分都拂过你的面颊,降下一场温热的雪,你的眼球凝滞微颤,缓慢从最后的耳语中回过神来,垂眼看到白色头颅徐徐滚来蹭上你的足尖。

然后是大雪封山般的死寂。

直到某个钢钉挪过来机械地报告:“三分钟前在HXF-K309通道检测到了编号08的信号。”

03用指节点开显示屏,推进轨道的舰船上一只白色多面体浮在舰口,耍了个金蝉脱壳的把戏后纯白艾伯特人重新在多面体投影中浮现,甚至颇有余裕、笑意盈盈地冲监控镜头抛了个飞吻。随即舰门合上,将青年的告别关在后面。

出乎意料地,03没有发怒。他神色淡淡地点灭屏幕,双手交搭合拢握了握,转过头时眉间甚至有与08如出一辙的怠倦嘲讽:“多了个敌人,但我们要做的事其实没有变,对吗?备战吧,各位。”

*

编号08自首都星逃逸,他遗留的罪责需要某人来承担,疑似同犯的编号09被移送往中央拘留所关押,庭审个位以内的号令者史无前例,巨石撬动中央川陀星系太阳风涡流烈变,主脑01沉眠之际族群首领于议事塔齐聚,新闻长官04与司法长官05倾向坚持编号09的确被08和人类间谍构陷控制,以动摇翦除族群最强的矛与盾,秘书长03与外交长官06则以不可错杀的态度坚信编号09作为合谋的家犬并不无辜,人口管理所主管07表示中立。猜疑与信任水墨纠缠,主流舆论作布朗运动,一个又一个阴谋论呈加快数亿倍的沉积岩堆叠,最重的砝码悬在1号行宫里迟迟不醒。正如暴风眼中央总是平静无波,外界为你风云变幻之际,你正在拘留所的单人囚室里漫无边际想着毫不相干的事。

你在想08最后留给你的耳语。

“如果再遇见那只长着条尾巴人不人兽不兽的奇怪类人生物,你最好不要伤害他,虽然我对那男的不存在额外好感,但我害怕看见你伤心,唉……”

关于那个实验体,没头没脑,你无法不去想,几日之内任由困惑的蜘蛛在思维中枢织遍细网。

或许,你承认,还有另一个原因。

类人实验体在你之后同样转移进拘留所,整座拘留所一如首都其他建筑是标准规格的中空塔状结构,下宽上窄仿佛被拉伸金字塔的建筑一共三百层,你的囚室在接近顶部的二百八十六层,透过玻璃墙是被电网切割成无数灰白蜂窝的塔内,九条直梯如贯穿植株的输液管昼夜运作。你看着电梯停在七十八层,白色机械群沉默着将实验体送入囚室,只有他赤裸横躺着昏死,双手被扣上电子锁与传统镣铐的两重,你莫名觉得自己知道原因,其他那些身着血迹斑斑苍蓝制服的实验体,眼神木然步调统一,即便仍为血肉之躯却透出与机械体惊人的相似,是揉碎重塑彻底驯服重新编辑的羔羊,无需镣铐也会乖巧地步入牢笼。

巨大的高度差让他们看不清你,你却可以调整瞳孔拉近清晰扫描过他们,你甚至可以看到那个生物略长的眼睫是以何种弧度盖在眼睑上的,以及眼下濒死的嶙峋青灰色,这让他有种易损的稚弱感,但没有人因此小心对待他,总之,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是蚌口中唯一的软质,谁都可以伤害他,谁都可以对他施暴。你从窥探中获得与08对峙时相似的感受,但没那么尖锐爆裂,更柔和,更煦软,余味绵长而痛楚,你摸索到不停悸动缩颤的胸口,没有捕捉到除了电磁流动外的任何他物。

失忆的三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捂着头缩进囚室角落。

再次看见他睁眼是在三天后。

巡逻队刚刚离开七十八层,一天中固定补充营养剂和供氧剂的时间,医用机械人推着小车解锁囚室走进去,最先来到那个昏死许久的生物旁边,钢铁指爪攥住柔软黑发让头颅被迫仰起,喉结在嶙峋颈线上轻微滚动代表他姑且还活着,注射针头扎进颈部血管脉络里。你看见钢铁指缝间轻轻掀开的眼睛,靛蓝虹膜像蝶翅的圆斑,只是被碾踩进沼泽,每一条纹路根系里都淤着狂乱混浊的泥垢,机械人将他放下时他磕在钢铁床板上,嘴唇僵扯了扯,向上轻举自己扣了两重锁的手腕。

机械人才发现,他腕部的皮肤长时间接触镣铐,又在反复牵拉摩擦下变得血肉模糊,血痂不知道被碾掉第几层与铁锈粘在一起。机械人于是解开第一重电子锁,秉公办事地取出仪器替他修复伤口,从你这个视角可以窥到他的双眼安安静静地睁着,余烬般灰败的瞳仁里回光返照簇起一点幽静的火。你转瞬间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思维回转之际变故陡生,镣铐凭空弹开,手掌托住机械人的脑后,镣铐铁环的一端自机械视灯哔嗞贯透脑部,看上去甚至像双人舞蹈中轻盈的回旋,这样无声迅速地结束了。放下手时,他从镣铐锁孔中取出一小截东西,你从质地分析,那东西是骨头碎片。

周围的实验体骚动起来,他们的动作机械而笨拙,完全出于本能,并不难处理不知为何你这样觉得,事实也是如此,最后一个实验体被他控制在臂弯里,以手掌挡住嘴唇。或许那曾经是他的同事、战友或者伙伴,或许他们曾在同一张桌台上推杯换盏在同一场战争后相搀交谈,现如今男人在他的臂弯里仰头眼白翻切进上眼皮里,青筋像贴肤爬窜的蚯蚓根根暴起,鼻孔里嗬哧嗬哧冒出螃蟹一样的血沫,全身机械挣扎。手臂稍微借力拧断男人的脖颈时,他才恍如梦醒地眨了眨眼,转过头,你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到肩背轮廓,他垂首凝望他们,很长时间,然后将每个人制服胸口的双星徽章轻轻摘下。

你在他换了其中某人的制服走出囚室时反应过来,你刚刚目睹了一场越狱,你应当及时呼叫巡逻队,08的耳语又如一匹细纱顺过你的耳膜,让你陷入两难境地。

……不对,会因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对一只陌生生物关注有加,或许你被08传染得疯癫了。

拘留所里有巡逻队来往,三百六十度监控摄像头有人定时查看,他不可能逃出大门的。你重新抬头,观察他的动向。他轻轻来到直梯一侧,抬头仰视塔顶。你的胸腔莫名一轴,强烈征兆埋过你全身,他不可能看到你的,你却感觉自己被凝视,他像迷途中眺望星象的旅者,因北极星的光芒丝丝缕缕落入瞳孔而稍微睁大眼睛,眼中掠过的痛楚、受伤与难堪像蝴蝶翩跹的翅斑。

那双眼很快垂了下去,转开视线。

你全身骤然松弛,前胸起伏了好几下。

囚室中的通讯灯突然亮了“编号03即对您进行探视”。

03?终于做好对你的判决了吗?你眨眨眼,目光扫过通讯器。

当你再转回视线朝下望时,塔底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第26章 废墟

03这次换了身文官行头,瞥见你第一句话是:“出来,跟我走。”

你被押送出囚室,理所当然地确认:“报废回收站还是屠宰场?”

“都不是。”他以厌倦轻哂的语调呵出短句,低头手下在屏幕上签了串编号,抬头时视线从帽檐一角斜仄过来,像徘徊于零下三十九度的水银飞快而滞冷地淌过你面庞,“09,你看上去对囚犯身份接受良好,对自己的前路也完全漠不关心。”

你本想不置可否,但或许话语早在舌尖编排许久,以至于你才动了动嘴唇它就兀自溜出:“我不觉得我的想法可以左右你们的判断。”

“……哈。听着,09,”他摘下帽子,帽檐悬在食指中指间转了一圈,低头目光一寸寸平剖过你,水银隐隐越过零下三十九度的熔点,蒸发于空气中的剧毒汞离子渗入你的皮肤,“你的想法当然重要,不论你现在果断承认还是坚持否认都能极大促进我的工作效率,你从一开始就是我们的小妹妹,我自你幼年期开始教导你直到成熟,我不介意你偶尔出些小纰漏给我增加额外工作量,但像现在这样撼动到族群的根基我只能说你让我失望,你让我们所有人失望。”

你垂眸望着自己蜷缩的指尖,“如果我像08那样全盘承认罪行,是否会让你满意。”

他冷笑:“这不由我决定。”

你立即明白他要带你去哪里,“01醒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