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花绸插不上嘴,沉默不语地坐着,恍见她娘递来眼色,便忙把案上摆的一个包袱皮捧上去,“听见府上有两位少爷,我做了几双靴子带来,嫂嫂们别嫌。”
将包袱皮揭开,里头有正好有几双软缎靴,一双月魄的捧给冯照妆的小儿。另取出一双灵俏活泼的虎头鞋,大红的缎子,黑线绣着滴溜溜的眼,一瞧就是婴孩儿穿的,给了范宝珠。
她笑颜温婉,嗓音甜滑,只是带着怯,“这双是做给未来的三少爷穿的,我手艺不好,嫂嫂要是不喜欢,扔了就是。”
恰好范宝珠边上一仆妇凑了来,接过鞋去,眉梢含喜,“这正好,老人们讲,有一双鞋,必有一双脚。姑娘做这双鞋,必定就有个三少爷来配它。小姐,这是天缘凑巧的好事情,快收着!”
范宝珠这才精气神随腰端起,有几分亲热地抓着花绸的手轻拍,“好妹妹,多谢你费心。”
包袱皮里只剩得一双黑缎短靴,靴口用金线走了一圈祥云,蜿蜒的纹路勾勾缠缠,错综复杂。
仿佛是奚桓脚下的路,在他焦急的心里好像永远没有终点,跑得他一颗心险些蹦到嗓子眼儿。
好容易跑进院里,喝了满腹西风,却不急着进门,先走到右边廊下,朝丫头打听,“家里是不是来客了?是不是一个穿茶色长衫、玉白素面裙的姐姐?”
莺燕里转过来一位妙女,伸手将他肉乎乎的脸掐一把,“咱们大少爷真是神了,怪道早年算命的先生讲少爷是人中龙凤。”
他偏着脸,将她两个指节从脸上甩下去,眉宇里攒着股厌嫌,“你只说是不是?”
“是是是,在姨娘屋里说话儿呢。”
奚桓听见,刚刚缓下去的心又蹦起来,跄济到正屋那片金线绣八宝莲花的门帘子前,他顿了步,拂整衣袍,不高的身板硬生生挺拔成一棵松。
后来追忆起来,奚桓自己也觉得好笑,似乎每次见到花绸,他都恨不得能一夜长高、长大,坚壮得能为她撑起一片天。
作者有话要说:
五福之外的亲戚,用我们现代人眼光看,没啥关系,但古代对同姓观念比较重,大家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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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凤来朝(二)
轻蝉声声,聒噪出闹喧喧的下晌。太阳渐西,春燕在廊,风带着蜜香卷入厅堂,调皮地掀动女人们十光锦色的裙扉。
比风更调皮的,是奚桓乔做出的大人模样。他反剪着胳膊,端正地走到榻下作揖,“儿子不孝,叫二婶与姨娘操劳这几年。”
一阵突兀的安静袭来,将每个人的脑子都搅得稀里糊涂。不知是谁先憋不住,陡地“噗嗤”笑出声。
原来是奶母子余妈妈,在屏风前头笑得直拍膝,“我的宝少爷,您是到哪里学的这一腔话儿?兀突突的,您同姨娘婶婶说这个做什么?”
旋即,满室里笑得前仰后合,连一向疏远的范宝珠也遮着扇面笑不住,“桓儿,哪个丫头教你的,把她提出来,我非打她!”
冯照妆伏在炕几上,肩头笑得直发颤,歪过脸睇住他小小的身板,“桓儿,你是要去考状元呀还是要出远门呀?到我们跟前这一通孝顺,说的什么话儿?”
一片嘻嘻莺声将奚桓的小脸嘲得通红,这话是他打他祠堂里听来的,他父亲奚甯,站在满门祖宗牌位前捻香嘀咕了这么一句。
他原想学出来,装点出几分沉稳模样,万想不到反遭这一番嘲逗。
一把小小的骨头踞??仓惶地立在榻下,鹘突间,他偷偷回首,见花绸躲在一条帕子后头,浑身颤颤巍巍地,也是在笑!
他像被人戳破一个精心装点的谎言,猝然恼羞成怒,随手在榻上抄起一只冰纹白釉盅,狠狠砸在地上,“有什么可笑的?!”
“砰”一声,屋里噤了声,范宝珠瞧他生了气,有些讪,忙把笑敛了,端起柳腰,口里?{喁嘀咕,“怎么在客人面前发脾气?瞧把你姑妈吓得一跳。”
奚桓抬起寒噤噤的一张脸睨她一眼,小小的个头,却拔出千丈高的气焰。
范宝珠避开眼,腮上白白的,空浮着一层胭脂,嗓音坠下去,倒有些怕他似的将声音一再放低,“表姑妈给你带了礼,你倒甩脸子给人看。”
后头一排槛窗大敞,奚桓旋身,瞧见柔软的阳光抛进来,将花绸的侧颜镶滚了一条柔软金边,照亮她腮上细细嫩嫩的绒毛。
她在他心里,成了颗粉嫩的半熟蜜桃,一口咬下去,满嘴里甜甜的汁水。于是他嘴馋地吞咽两口唾沫,走到奚缎云跟前作揖,“侄儿奚桓,恭请姑母康安。”
“错了。”榻上传来冯照妆嘻嘻的一把轻嗓,也有些怕他,要笑不敢笑,“这是你姑奶奶,那位大姐姐才是你姑妈。方才你二弟来见过,他也叫错,你也叫错。”
“姑妈”二字像一记闷棍儿,兜头朝奚桓敲来。他晕头转向地,倏而觉得那颗甜甜软软的水蜜桃悬在了枝梢,猛然拔地高挑,离他八丈远。
他失去了一个漂亮的玩伴,此时此节,他的失落只能这般注解。
他不高兴了,挪两步过去,不端不正地朝花绸作揖,“侄儿奚桓,恭请姑母康安。”
说到“恭请”二字时,把下头的话囫囵滚出喉间,好像不耐烦,自个儿蹒着小腿,踅到对过椅上坐着,脸上挂着不乐意。
花绸到底不知哪里得罪了他,暗忖大约是下晌进府时,园中多了那两句嘴惹得这魔王不高兴。眼下只将个雨润红姿的下巴低低垂着,再不敢多讲一句。
局促的安静里,范宝珠窥一眼榻角搁着的那双虎头鞋,不知是发了善心,还是要在客人面前立立威严,提起另一双黑靴冲奚桓扬一扬,“亏你姑妈给你做了这一双鞋,你见了人,这般没礼,要是我,将鞋丢到池子里去,才不给你!”
金线云纹一闪一闪地,将奚桓的眼拔弄过去,那对黑漆漆的瞳孔一霎亮起来。
可朝花绸调目过来时,又想起她方才也跟着笑,把他“男子汉”的一颗自尊心笑得没了体面。
他还是恼,将一条腿搭在梳背椅的扶手上,把脸朝向窗外,“那你就扔了好了,谁稀罕?这样的鞋,我没有那一堆,也有那一堆!”
花绸抬眉,透过密密的睫毛,窥见他气鼓鼓的腮,心里暗笑,面上不敢,只朝范宝珠吐着体贴的话,“范嫂嫂,这料子也不大好,穿上恐怕磨脚,扔了也不妨事的。”
廊下双燕斗衔泥,叽叽喳喳地,吵得奚桓心烦。
更心烦的是,范宝珠折了鞋面,递给身边站着那年轻妇人,“这么好的针脚,扔了多可惜。月琴,我记得你儿子也这样一般大的脚,拿给他穿去,别辜负了他姑妈的心意。”
奚桓骤听,小脑袋瓜不由自主地拨过来盯着月琴,眼睁睁瞧着她接过黑靴,仿佛捡了天大的便宜,喜气挂在眉梢,活脱脱像是对他的挑衅。
厅内孩童意气,妇人莺语,太太少爷们都打了个照面,只是奚甯奚峦两位老爷还不曾见到。
范宝珠说不必等,先打发花绸母女二人吃了晚饭,安排住到了二门内离莲池最近的一处院落。
这偌大的池子叫风雨湖,院题匾额名“莲花颠”,夕阳坠落,阑干掐月痕,因临水,又是初夏,蚊虫格外多。
花绸瞧她娘在正屋内整理行装,自个儿握着把蒲扇在帐里打蚊子,“娘,这范嫂嫂虽是庶女出身,可也是鸿胪寺少卿家的小姐,怎么会嫁给大表哥做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