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程先生与太太一起发怔。觅棠却觉得她父亲这番作态,显得过于市侩了,便说:“修铁路是利国利民的事,于家的财富取之于民,本来也该用之于民。这一认捐,博个好名声,不也大大宣传了他们钱庄?”
程先生道:“京城那些旗人王爷们的私房钱,还有海关总局的官银,天下银钱,十之六七都在于家的润通和泰来两家钱庄,平头百姓手里那几个银洋,还不够看的,何必劳动宣传?”
觅棠笑道:“总不成他是真为了爱国救民?”
程先生瞪她一眼,也笑了。程家家风开明,倒不忌讳晚辈多嘴,况且夫妻就程觅棠一名独女,总也不舍得对她严苛。程先生放了茶碗,道:“说了许多,忘了件最重要的事于大公子职务繁忙,过两天要回沪上了,又怕于太太和于三小姐在家里烦闷,听说你在圣玛利亚书院读书,命你去于府给三小姐做一做伴。”
觅棠今天对她父亲有气,扭身坐了回去,说:“他命我去,我就要去么?”
程先生才察觉失言,故意想了一想,道:“啊,是我记错了,于大公子说的是‘请’,请你得暇去他府上做客。”
觅棠笑道:“那我也不去,我在家陪着妈。”
这下连程太太也来殷勤劝她,“你不是成天喊闷?三小姐年轻,和她玩不比闷在家里好?于家是新派人家,不会拘束的。”
三言两语,说得觅棠动了心。于家祖上是洋务大臣,子女多求学东洋和欧美,于三小姐在沪上不怎么抛头露面,觅棠对她倒有些好奇,便说:“回来得仓促,也没带几件出门的衣裳,要穿什么去好?”
程先生想不起修缮房子,倒把这件事当做要务来办,“总要戴几样拿得出手的首饰,去这种人家,切忌露出小家子气,让人家笑话。”又命听差去镇上请裁缝来,替程小姐制几件鲜亮的春衫。
觅棠把程太太的几件贵重首饰依次试戴了,都不满意,最后说:“索性都不戴了。年纪不合宜,又披挂一身,唯恐被人家看轻似的,更显得局促,乡下师傅,裁的衣裙样式也不时兴,不如穿了校服去。”于是用英文写了很文雅的一张拜帖,命人送去于家,又叫使女把自己上学穿的那件灰色法兰绒长袍取出来,熨得平平整整,第二天午后,从容赴约。
于家人称“于半城”,不大的一个溪口镇,光于家祖宅就占去了十来亩地,南濒剡溪,百年岿然不动,仿佛镇住了千峰万壑的所有灵气。既无左邻,又无右舍,唯见远处石拱桥上两个小小人影,正往此处张望。
觅棠自报家门,被使女领着经过忽高忽低、依水而建的游廊,不禁站住脚,望了一会蒙蒙烟雨笼罩的楼宇,既惊愕于此间的豪奢,又诧异它的冷清。
偌大的府邸,只有奴仆在假山花木中走动。于大公子自然不会白天在家里闲坐,但也不见于三小姐出来迎客。
她不是个胆怯的人,被领进茶室后,对使女颔首致意,问:“三小姐还没起吗?”
“三小姐?我去看看。”使女放下茶,便出去了。
觅棠便放心环视四周。于家的祖宅是旧时候的形制,但室内也是亮堂堂的,有自己的汽炉房,热水汀烘得人脸暖烘烘的。虽然于氏子孙都已经各奔天南海北,但一路看来,花木扶疏,红鲤成群,少说也要养几十号下人,常年留守祖宅。
五十万对于康年来说,又算什么?
出了一会神,还不见三小姐露面,觅棠不耐烦,起身踱了几步,瞥见那紫檀条案上,随意放着一摞还未开封的书信,其中露出一角,描了花体英文的边,不就是自己精心挑选的明信片?
她的拜帖,于三小姐连看都没有看。所以,她今天是不告而来了。怪不得三小姐迟迟不露面。
觅棠脸颊上轰得热起来,又气又羞,抬脚就往外走,才听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来不及躲闪,和一个梳双髻的使女撞个正着。
“哟,”这冒失鬼先嗔怪起来,“这是谁呀?”
使女身后还有位年轻小姐。这擦身而过的瞬间,对方的相貌便深深镌刻在了觅棠心里。她有一双颜色很浅的、褐色的瞳仁,眼尾上翘,头发却是又厚又密,额头上还有绒绒的胎毛她瞥了觅棠一眼,有些不悦,但只是挽着被雨打湿的辫子,自己掀帘往房里去了。
使女还一脸狐疑地打量觅棠。
觅棠对她淡淡点个头,便往外走了。一起走到游廊,回望那高处临湖的茶室,觅棠心想,原来刚才石拱桥上的就是于三小姐她在桥上看着她昏头昏脑地闯进了于府,傻傻在茶室里等着,还要怪她冲撞了她的婢女。
觅棠顿时对于府里的湖光山色没了兴致。
“程小姐。”撞人的使女自茶室探出头来,她变脸倒快,含笑对觅棠招手:“我们小姐刚才在外头看雨,回来晚了,你别生气呀。”
觅棠客气道:“三小姐在忙,我不叨扰了。”
“程小姐说哪里话,”使女依旧甜甜地笑着:“我们小姐盼了你好几天呢。”
觅棠固然已经决定她不会喜欢于三小姐,但对方执意留客,她既来之,则安之,便折身回去。这叫阿玉的使女请觅棠落座,重新换了茶,觅棠斜扫一眼,果然那条案上的一摞书信已经不见了,她低头佯作喝茶,却扯了扯嘴角。
轻微的窸窣声响,觅棠站起身来,正见于三小姐令年已经梳洗过,穿着素色的绉缎立领小袄,百褶裙,款款地走了出来,对她颔首微笑。
觅棠用英文道:“于小姐,幸会。”
令年一懵,随即落落大方的笑道:“程小姐英文讲得真好,我英文不好,你是上的教会学校吗?”
觅棠只得改回国语,答道:“是圣玛利亚女校。于小姐上哪家学校?”
令年的回答让觅棠很诧异。她说:“我只读了两年女中,因为家母在家嫌闷,我又懒得读书,索性就回家了。”看她茶室里,也没部正经书本,大概在家里也就是吃吃喝喝,交交朋友。觅棠不喜欢令年,对此也谈不上失望,便只客气地笑了笑。
两人寒暄了几句,于太太也闻讯来见客。她是一位雍容的贵妇人,言笑晏晏的,对于一个新近丧夫的寡妇而言,似乎有些过于平和了,觅棠本想请她节哀,见状忙改了口,问道:“太太最近可好?”
“很好。”于太太这一生从不向外人诉苦,脸上和眼里都是笑意。一转过头来,瞧见令年,奇道:“怎么又把这件衣裳拿出来穿了?”
“是不是不好看?”令年也抚了抚襟口,对觅棠解释道:“这是当年家母和家父出洋的时候,我外祖母特地找裁缝做的,生怕她到了国外没有合身的衣裳穿。谁知后来没有从箱子里拿出来过,料子还是好的,只是样式恐怕在程小姐看来很过时了。”
“新有新的好,旧有旧的好,美的东西怎么会过时?”觅棠道。
“说的是。”于太太展开令年的手臂看了一转,说:“你比我那时候瘦,穿着很合适,只是袖子有些短了,看手臂光秃秃地露在外面,怎么也不拿个镯子戴?”
阿玉笑道:“太太可别让小姐糟蹋好东西了,上回特地拿了一只古玉的手镯给她,她追着要打我,连镯子甩进那湖里,便宜了鲤鱼精。”
于太太嗔道:“什么精啊怪的。”见令年懒懒的,也就任她去了。又问觅棠多大,在学校都学什么课程,方得知觅棠芳龄十九,比令年才大一岁,很快就要完成学业,自圣玛利亚书院成功毕业了,便恨恨地用食指推了一记令年的额头,说:“看程小姐,又会英文,又会弹琴,你会什么?”
令年道:“我会欣赏呀。”她养尊处优,喜怒无常,但心情好时,对人也很亲热的。兴致一来,便携着觅棠的手,将墙角一面盖布掀起来,说:“程小姐,你看。”
原来是一架三角钢琴,琴键被擦得纤尘不染。觅棠整天在溪口无所事事,不禁惊喜道:“三小姐,我能试试吗?”
令年自无不可。阿玉又来拆她的台:“小姐才几岁的时候,说要学琴,老爷赶紧给买了来,她弹了两下就懒得碰了,太太不舍得扔,叫从西洋运回来摆在老家,要不是何妈天天擦,灰都有两尺厚了。”
令年要来拧阿玉的嘴,阿玉忙道:“快听程小姐弹琴了。”
“还要调一调音。”觅棠坐下来,敲了敲琴键,笑道:“还好没有生锈。”她十指在黑白琴键上飞快地跳跃,轻轻哼着曲调。
令年英文马马虎虎,对西洋音乐却熟得很,“这曲子是”她一手支颐,伏在钢琴旁边,看着觅棠一笑。这是茶花女里头的选段《啊,梦中情人》。当着于太太的面,令年没有揭穿,只莞尔道:“程小姐,我以为你只爱弹教会里的赞诗呢。”
觅棠蓦地脸一红,正要把手收回来,听一个声音道:“怎么不弹了?”
一个穿长衫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叫于太太妈,又招呼令年小妹,觅棠便知道这是于大公子,她起身道:“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