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杨廷襄往床上一倒,眼望着天,呆了半天,摇头道:“大姐自小对我很好的。”令年从来没有听过他这样伤心懊悔的语气,不禁伸了脖子,想要看他是不是在那里偷偷的掉眼泪,却被杨廷襄一把搡开了,嘴里还道:“你滚。”
令年站了一会,也便重新穿起鞋子,下楼去了。于家房间是很多的,倒不至于没有地方睡觉,但她有心事,也就没了睡意,坐在廊下的一个藤椅里,往夜色里望着。这时,头顶一道昏黄的灯光,投到了院子里,仰脸一看,是慎年把面向露台的那扇窗子和窗帘一起打开了,他探头往下望了望,手指尖有个火星子闪了闪,又灭了。两人四目相对,都还没开口,有使女捧着托盘经过,令年便也起身,往宅子里去,经过楼下,见角落里开着一盏灯,慎年坐在沙发里,正在吃面。令年不禁抽了抽鼻子,坐在旁边。
慎年问她:“你吃吗?”
令年摇头,把盯着他脸的视线移开,嘴巴一撇,道:“给他气也气饱了。”正要起身时,被慎年将手一拉,然后反手一握。虽然夜深了,偶尔还有下人从楼下过,令年心里不由急跳了几下,慎年偏着脸看了她一会,笑道:“明天礼查饭店,你去吗?”
令年道:“去做什么?”
慎年略一思索,“吃饭,听戏。”
令年轻声说:“不去!”将手一挣,他也没坚持,便被她挣开了。
第103章
杨文庆来上海,于玉珠而言,倒是意外之喜,因为杨廷襄这个人喜新厌旧,她和他的感情,决算不上牢靠,她膝下没有子女,杨文庆恰好没有娘,可算给了她一种终身有靠的希望。之后,杨廷襄便由玉珠参谋,在报纸上发了讣告,开头一段,将自己的诸多头衔,譬如南京政府军需局上海特派交涉员、江苏督军府下辖松江副镇守使、上海、云南两地禁烟委员会委员,郑重地罗列了几行,且配了一张戎装皮带的英俊小相。对于仙逝的原配太太,不过一个“杨门马氏、皇清敕封孺人”便打发了。讣告的末端,又提及马孺人膝下一子,现为姚氏如夫人所抚养,天资聪颖,人才逸群,愿礼聘中西名士为师云云。因此这一篇讣告,也是兼具了多种功能性。刊发之后,玉珠见自己也赫然在列,十分喜欢,将那豆腐块大的一片报纸剪下来,压在茶几的玻璃底下,留作纪念。
玉珠对于杨文庆的头一桩改造计划,就是要剃头。依照她的说法,这么长的辫子,必定是有虱子的,决不能在房里任它传播,因此等日头正艳的时候,在园子里摆了一张杌子,叫杨文庆穿着一件小汗褂,低头坐着,由师傅给他剃头。其余人等,捧着水盆、手巾,远远地围观。杨文庆给她整治得没精打采,剃完头,对着镜子一照,一张脸都憋红了。令年便叫阿金去她房里,把一顶带低檐的便帽给他戴在头上,玉珠道:“这像是洋人男人的帽子,倒真合适,只是稍大一点。”
阿金道:“这是我们二少爷小时候戴过的,太太喜欢,所以一直留着。小姐出去玩的时候,就戴着它扮男人。”
玉珠不想令年也有私下里顽皮的时候,笑道:“太太的脸,戴着帽子,怕也不像吧?”
这时,又有个夹着书包、弓着背的老先生被听差领着进来了,说是来应聘少爷的家庭教师,玉珠一见他鼻头红红的,牙齿黄黄的,一说话,把头晃个不停,便说:“一看就是烟鬼酒鬼,不要他。”把那老头子打发了,又问令年道:“太太以前在家的时候,不是有个女的家庭教师吗?洋文、中文都会的。”
令年道:“她嫁人了。”
玉珠道:“就算嫁了人,除非是嫁当官的,有钱的,否则还是要出来做工的呀,我们家难道还能亏待她吗?”
杨文庆突然插嘴道:“我不要女的。”脸上俨然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
玉珠扑哧一笑,心知杨文庆脸皮很薄,没有再打趣他,说道:“男的也可以,只是要年轻一点。我上学的时候,倒有一两个认识的男同学,只怕他们不肯来教小孩子呢。”
杨文庆心想:我并不是小孩子呀。只是他难改云南口音,在玉珠面前,稍不留神就要遭她嘲笑,便秉持着尽量少张嘴、只以沉默来对抗的原则。这时,听见令年说:“也不小了。”杨文庆不禁往她脸上一瞟,而令年嫌在外头太晒,把一顶团扇遮在头上,语音未毕,便转身走了。
令年一走,众人也即散了。玉珠犹自在那里盘算教师的人选,听见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是杨廷襄午歇才起,踱了出来,和令年擦肩而过时,故意地伸个懒腰,手在她肩上停了一停,又往她脸上一睨。令年用扇子将他手指一拂,径自走了,杨廷襄在廊檐下站着,微笑了一回,便吆五喝六,带着金波等随从出门去了。
玉珠在旁边看着,一股酸气,咕嘟嘟往上冒。见旁边的杨文庆也低着头,把那顶帽子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摆弄。玉珠便推了推杨文庆的胳膊,低声道:“小庆,我没回来那几天,令姨和你爹,都在家里做什么呀?”
杨文庆道:“没做什么。”
玉珠道:“没做什么,难道就吃饭和睡觉吗?”
杨文庆点一点头。
玉珠又道:“那睡觉,是爹跟你一张床上睡吗?”
杨文庆道:“爹不跟我一张床上睡。”
玉珠忙道:“那是跟令姨一张床上睡?”
杨文庆皱眉道:“我不知道。”
玉珠又凑近了一点,把两个手指并在一起,嘟起红红的嘴巴,“有没有这样,亲嘴呢?”
杨文庆立即道:“没有!”人也跳了起来,转身就跑了。
玉珠对于小庆接受教育的事情,是十分的重视。然而越要重视,就越挑剔,老学究她不中意,外头的小学校,她又怕小庆初来乍到,要受人欺负,不肯送他去。最后没有法子,又来找令年:“那一位程小姐嫁了人,也可以荐自己的同学来呀。”
令年奇道:“我在上海是没有进过中学,你不也有同学吗?”
玉珠低头坐在沙发里,把一只手绢在手里默默地绞着。令年便明白了她的心思:因为她也是中等人家出身,又上过新式学校的,却给一个外地来的军长做了姨太太,怕要被自己曾经的同学瞧不起。令年没有再说什么,把杨文庆上学这件事情便先搁置了。
而另一边,程觅棠自财产遭窃,便从原来那阁楼上搬出来,在小南门赁了两间房,一间是程太太和觅棠同住,另一间用作厨房,在灶边搭了张木板床,程先生偶然送瓜果进城时,就在那木板床上歇一晚。小南门在年初的时候,推倒了城墙,通了电车,每隔一会,就听到电车“铛铛”打铃的声音。而觅棠白天在家,无所事事,听见窗外电车不断地经过,心里很烦躁,因为程太太自从学会了自己坐电车,经常一出门便是大半天,觅棠不禁猜想,她大约又是回乡下去接济父亲了,以她此刻的年纪和心境,对于程太太的殷勤是很反感的。因此等程太太回家时,见觅棠自己坐在厨房里,吃一碗芋头煮白菜,脸上也没甚表情。程太太忙去洗手,说:“饿了吗?怎么不等我回来给你做饭?”
觅棠叫她不用忙,“我又不是爹,有手有脚的,还能把自己饿死吗?”
程太太脸上讪讪的,在旁边望了一会觅棠,便去换衣服,绑围裙。她也曾过过阔日子,出门时必要带镯子、系裙子,裙带一解,有个沉重的东西“通”一声掉在地上,程太太忙去拾,那包裹里的银元,早散落在地上了,大致也有一百块之数。觅棠一怔,因为她知道父亲是决计拿不出这一笔巨款的,顿时脸色都变了,“你又去周家了?”
程太太脸上一红,辩解道:“我是宝菊的亲姑妈,难道还不准许我上他家去瞧瞧吗?”
觅棠道:“你哪是去看你侄子,根本是去要钱的。”
程太太道:“就算是要他几百块钱,也不算什么呀。他家别说几百,几百万都有的。况且是他自己给的,又不是我强要的。”又说:“宝菊虽然是招赘的,但周家那些人,一口一个姑爷、经理的叫着,这个孩子从小就是很有心眼的,果然现在发了财了。”
那一副语气,是十分的欣羡兼具懊悔。觅棠听着,仿佛一个耳光打在自己脸上似的,便冷着脸道:“他这个人,最小心眼了,嘴上拿钱给你,心里不知道要怎么笑话咱们啦。”
程太太道:“横竖借到了钱,被他笑话几句又有什么?有些人白笑话了你,还一毛不拔呢。咱们两个人,加你肚子里的那个,大小三口,只靠我给别人洗几件衣服,你爹送几车菜,能做什么?你还只肯看洋人的大夫。唉,只怪我小时候把你太娇惯了,咱们这样的家境,只会弹钢琴,唱歌,说洋文,能有什么用?”
觅棠冷冷道:“咱们原来也不是这样的家境。”
程太太道:“你是怪你爹做生意赔了吗?那也没有办法,谁让你是这样的命,投生在我的肚子里呢?”
觅棠听母亲仿佛在诘责她一般,心里也很难受,只说:“你下回不要再偷偷去找宝菊了。”
程太太嘴上答应着,将银元放回柜子里,一面烧水、点炉子,见觅棠的芋头白菜只吃了半碗,便放在了那里,她怕腻,一碗菜里既没荤腥,也不见半点油花。如今身体沉重了,脸孔还是瘦瘦小小的,程太太抹着眼泪,说:“这个孩子,以后姓什么,我可真发愁。”
觅棠道:“当然是姓窦。”
程太太道:“你又不肯进窦家的门,倒白给他们生个孩子,我心里就不愿意。我看你肚子尖尖的,大概是个男孩,不如等生下来,我抱回乡下去,就说在外头捡的,让他姓程。我和你爹,本来也没有儿子,靠他养老倒好。”
她在这里絮絮地说着,觅棠却很坚决地说:“我不要把他送到乡下去。”
这是对窦公子还没有死心。程太太暗自叹气,望着她,说:“我常去窦家那条街送衣服,听人说,窦公子要送冯少奶奶回天津的娘家,这一来一回,也要三五个月,到时候孩子也出来了,他们还肯认吗?”
觅棠说:“他认不认,又有什么要紧?”
程太太见她要发火,便不说话了。隔了几日,又是很晚才到家,慌里慌张的,一推开门,眼直直地望着觅棠,说:“窦公子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