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不见王by飞鸟不鸣

第52章

第45章 有恨(下下)

“……臣每每念及此处,无不感佩交并。若非圣主犯险相救,臣与金元百姓七百,皆身首异处也。陛下仁爱之心,可彰天地。得逢明主,臣幸甚之至,唯有为君上效死而已。臣之将去,又恐不能再为圣主分忧,圣主虽长于选贤任能,然军情紧急,或有周转不变之处。”

梁溱被室内的炭炉子烧得面色发红,按部就班地吐出早已想好的说辞。稀薄的空气激得他晕胀得厉害,甚至有点反胃,和如今情势倒是相配,梁溱讽刺地想着,抿了一下有些干涩的唇:“泗祸起水,彼时若有贼子意动,嘉北关、汶敏江首当其冲。辽中张屏为善守之将可守天险无虞,淮西周阴布阵诡谲出奇制胜,可行水战。此二人虽非我门下,与我往来甚疏,然臣观其战录,用兵精妙,应是可用之将才。秦穆曾为臣副将,性情沉稳,通晓兵法,且久经沙场,可统筹全局,更胜臣多矣。有圣主高坐庙堂,有良臣严守江野,臣虽身死,可以安息也。惟愿大梁海晏河清、国祚绵延,臣顿首谨拜。”

太子突然要代故人言,梁陟其实对此颇有疑虑。只是太子直指金元旧事,当年历事的人除了杜承和连他也寻不见踪迹,便全然信了,此时也有些动容,喟叹道:“承和他竟还记得当年的事……”为君者大都有些自命不凡,无论平日里手段是否严苛,都自认为怀仁爱民,希望得到臣子的爱戴尊崇。

“圣主仁爱,故而杜将军愿为您效死。”梁溱垂手道:“圣主知人善任,让杜将军一身英勇得以施展,也不曾辜负了将军对您的拳拳之心。”

梁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赞同地点头道:“君臣之间,本该如此。承和为大梁开疆拓土、功在千秋,配享庙庭,便让他入帝陵。”

“圣主英明。”梁溱看着圣主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一股寒意顿然而生,仿佛从火炉中取出的一块炭被扔在数九寒天里,火焰只是微弱地翕动两下便归于风雪。他知道梁陟心中是真的做此想法,因而更加恼怒,怎么会有君王在如此狠辣地对待自己的臣子之后心无愧疚,反而宽慰于自身的仁德慈爱。这恼怒中又夹杂着畏惧,畏惧于权力可以把人变成这副模样。

然而他没有时间沉溺于这些脆弱的感情,梁陟如一块磐石,好不容易才被自己凿出一点松动迹象,绝不能错过时机。

梁溱趁此跪下道:“杜将军若在天有灵,闻此也能安息了。”他不惜冒着被欺君罔上、不敬亡灵的风险编造出这样的荒唐之言,为的就是梁陟能回忆起当初与杜承和将军的一二往事来。杜承和当初是因为圣主危难之际携城而逃才转投其门下的,圣主此时感动于自身的仁爱之心,又念及与将军的往日情谊,大概率会对杜瞻手下留情。

梁溱伏地叩首:“只是其子杜瞻此时被禁足府上,杜将军出殡在即,无人扶棺,实在于理不合。求圣主暂且容他一二,待主持了杜将军丧仪再罚他不迟。”

这不过是一句托辞。按杜瞻如今的情势,哪怕真解了禁,他恐怕也无法亲自送将军下葬。

梁溱凝神俯首,心高高悬在一处

等待圣主垂怜,亦或是发落。

“朕告诫过你,不准替杜瞻求情。”梁陟冷淡的声音响起来。

他的语气仿佛不夹杂任何情绪,根本称不上斥责,甚至毫不严厉,但梁溱心头一紧,猛然抬头:“圣主,杜将军……”

“朕自有决断。”梁陟不留情地打断他:“出去。”

梁溱看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态度还想劝上几句,梁陟却已经提笔在桌案上勾画了,他头也不抬道:“朕说过,有些事朕不会教你,你要自己想明白。”

梁溱想起他之前说的话,明白这是惩戒他的意思,只能恭顺叩首:“臣知罪。”说罢便起身告退,余光看见他题字的纸张上似是写了几个人名,隐隐能分辨出个“屏”字。

杜承和身死,与他有牵扯的人难免心有不忿甚至兔死狐悲之感。张屏与周阴是朝堂中为数不多的与杜承和没有渊源且有一身本事的将领。此时,无疑是用他们的最好时机。由秦穆这个早已与杜将军交恶之人接替,更易掌控局势。

梁溱提及此二人非杜承和门下之人,便是为了表忠心,连将死之时都生不出半分恨意,反而为圣主参谋如何拿下战局,甚至消解自身的势力。再铁石心肠的人,见臣子忠纯至此,也难免要为之动容。

梁溱自知对亡魂有所冒犯,在心中默念几遍“将军恕罪”,心甘情愿在殿外的石板上撩袍跪下。

今夜的雪下得这样大,地上已积了厚厚一层雪。他膝盖一落地,便陷入其中,刺骨的寒意逼上来,梁溱不由微微嘶了一声。

“哎呀,殿下,您又犯什么事了。”陈平本来见他出来,还支使了一个小黄门掌灯送他回去,谁知太子浑浑噩噩地出了殿门转头就在门外跪下了。

屋内闷热,屋外又是逼人的冷,这一冷一热直逼得梁溱胃中的恶心感觉“卷土重来”。他灌了口寒风,极勉强地笑了一下:“总归是我不受教,不堪教。”

“您这还有心思和老奴说笑呢!”陈平恨铁不成钢般道:“这大雪天,冻坏了可怎么好。”

他话音刚落,梁溱已经低头干呕起来,肩膀颤抖,显得脆弱又可怜。

“要不老奴进去求求情,您和圣主低头服个软,他定会宽恕您。”陈平手忙脚乱地给他拍背。

梁溱咳了几声,又缓过劲儿来,缓缓摇头:“我有事想求圣主,受些惩罚是应该的。”他重新挺起背,在这大雪中跪直了,留下一个清癯但固执的身影。他想,他这一生跪过圣主无数次,也求过无数次,但从未真的被宽恕、被体谅、被满足过,天意不该如此苛刻,这一次他总该得偿所愿一次。

风雪越来越大,来年必然是个丰年。

梁溱被刀子一般的风剐蹭面颊,初时觉得疼痛,现下已全然失了知觉。肌体的温度在一点点降低,他不受控制地打着哆嗦。在这无穷无尽的风雪里,他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听觉,置身于一片静谧的湖泊又或是荒漠般的无人之境。他总是这样孤身一人,好像所有亲近的人都会离他而去。

杜瞻是和他近乎同命相怜的人,却无人可恨,梁溱头脑混沌地想着,自己可不一样,他本本就性比杜瞻要卑劣一些,合该生出犯上不驯的念头。他平静地跪在雪地里,恨意却胸口滔天地燃起来,仿佛要将他淹没。王座上的那位君主,杀害了他的母亲,逼死他的外祖,刑虐他的亲眷,如今连这点情爱妄想也要碾碎,这教他如何不恨!

“若有一天……”

大逆狂悖的念头一萌生就如同一滴墨落进清水,四下翻涌弥漫。

“你也要尝尝一件件失去珍视之物的滋味……”

梁溱等到圣主出来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他被冻得身体发僵,头晕得厉害,只靠一口气勉力撑着。梁陟向他走来,他便恭顺地低伏叩首。圣主仿佛未见其人,从他身边掠过,却被一双手扯住了下摆。

梁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可能是雪中冻久了反而多了几分冷硬。他低头看着膝前的一小片雪,低声道:“饶了杜瞻吧。”

梁陟闻之微微皱眉,便听身侧传来“砰”的一声。太子体力不支地昏倒了在雪里,面色泛着不自然的红。

梁溱这觉睡得并不踏实,一半时间在湖中溺水,一半时间在荒漠寻水,最后终于寻回了原来的湖泊,却被背后的冷箭射中了后心。他猛地惊醒过来,却看见东宫寝殿中熟悉的装饰摆件。

他有些头疼地按了按额角,突然想起来自己本该在福宁殿罚跪的,顿时吓得清醒了。随手抓过来一个侍人:“我睡了多久?”

“接近两天。”

梁溱几乎维持不住镇定的表情,强撑着起身。

那侍人便是前些天被派去探查的,见此连忙来扶他:“殿下别着急,定远侯府已经解禁了。”

梁溱劫后余生般地一怔,才问:“那府上的人如何了?”

那人却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杜公子伤得很重,又拖延了这许久,太医尽全力也只能保住性命,且肩膀和腿上的伤无法根治,别说习武,怕是连常人都不如些。”他犹豫一番,又问:“殿下要不要去他府上看看?”

梁溱失魂落魄地摇摇头:“我哪里敢?”

梁溱就这样胆怯得拖延着,只在杜将军出殡下葬时遥遥看了他一眼。那人瘦得厉害,且腿脚不便,一路走走停停,强撑着走完了所有仪式,梁溱根本不敢看他神情是否萧瑟落寞,目光一沾上他便落荒而逃。又隔了半旬,估摸着杜瞻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梁溱终于鼓起勇气前去拜访。

府上的下人像是受了指点,一见他便客气地将他迎进来,又要去通报杜瞻。梁溱不敢劳烦地回绝了:“他在何处,我自己去寻。”

下人将他引进后院。定远侯府的后院立着一个靶子,此时天气已然回暖,无限明媚的春光下,一人就立在靶前练箭。说是练箭,委实言过其实了,那弓看着不足一石,更像是给孩童准备的开蒙器具。然而那人只拉开一半,指尖便不受控地颤抖起来。十次开弓,只有一次能射中,那箭轻轻地叩击靶面,没有半分力道地坠在地上。

那可是曾经百步穿杨的将士,梁溱见过他是如何轻巧开工、姿态悠然地拿下魁首的。

然而杜瞻只是微微抿唇,表情堪称沉静,仿佛对此毫不在意。他随手抹去鬓角垂落的汗珠,重新按住弓弦,那颤抖的手却突然被人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