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切官感俱已不在。
他只听到车外,淅沥沥的雨声,一声又一声,漫长得没有尽头。
他又隐约听到铁风铃的声音,渺细如雨丝,将他缠绕起来,好冷好冷――
这场雨,几时才是尽头――
帝台无春 之 汤泉宫
几场雨后,石阶之间的青草日日见深,庭树郁郁葳蕤。
自长陵后,太医王淮重归宫廷,但皇帝的病情仍长久不见好转。三日前,皇帝听从了王淮的建议,移居汤泉宫,暂由左相李臻主持朝会。
但也仅只於此。一应重要奏折,李臻等人仍须递呈皇帝圣裁。近月,夏江溃堤、朔州瘟疫、乌桓犯边,鸿翎急报不时惊破帝宫,达於天听。
子夜时分,李臻、张释之、赵子议奉急诏入汤泉宫。皇帝在温室殿召见了这几位朝中重臣。
温室殿中,白玉砌砖围作池,郦山温泉引为汤。殿中白雾袅袅,弥漫著清淡的木叶芳香。皇帝半卧在竹榻上,身上覆著玄黑的袍子,看他们三个进来,道:“巫郡的急奏,卿等看一看。”
李臻从长福手上接过竹简,展开看过,又传与张释之、赵子议。
长孙预合著眼,神色倦怠:“卿等有什麽意见?”
三人俱是沈默。
长孙预素常极耐得住性子,今夜却甚是急噪:“老师,你先说说。”
李臻抬头望了一眼皇帝。虽然水雾弥漫,皇帝的脸色瞧不得清楚,但听皇帝的声音,也分明透著虚弱无力,还有点灰心。李臻在心底斟酌了一番,才慢慢道:“陛下,博山王是先皇的同胞亲弟,是陛下的亲王叔,有温厚贤德之名,按说不致犯下这等逆事。还请陛下彻查。”
他一说完,张释之与赵子议都连声附议。
长孙预声音冰冷:“当然要查,要彻查!”
三人忙伏下身子,却听皇帝声音微一动怒扬高,又软了下去,停了半晌。寂静的温室殿里,一时只有温泉水声和若有似无的喘息声。
玄色宽袍下,长孙预的手按在了腹部高耸的隆起上。长陵祭祀时,他大动胎气,险些落胎。之后虽有王淮随身侍奉,但朝务烦杂缠身,一直不能安心静养,胎气也一直不能平稳下来。数日前,王淮请脉后说他随时可能临盆,要他按之前计划的那样移住汤泉宫,他又延了两日,将诸事安排妥当才起身。到汤泉宫后,腹痛已是频繁不止,屡次见红,慌得长福数度以为自己要生了,却都是虚惊一场。但他的体力,在漫长的疼痛里,已渐渐消耗殆尽。
接到巫郡的急报,他又怒又痛,情绪起伏之下也累得胎儿躁动难安。王淮劝他将此事交李臻去办,但是他坚持要召见李臻等人。
博山王不是一般王爷,没有他面授机宜,即使李臻也不敢轻易动之。而如今非常时期,他没时间与这位老奸巨滑的叔叔耗下去。
“赵卿,你是御史大夫,这事――”长孙预按著肚腹,那高隆处一阵阵发硬,紧崩的痛楚从腹部直刺入背脊,绞燎得他无法安卧。但在臣属面前,他只得僵著身体,强抑痛楚:“由你速查!拿朕的手令去!再带上虎丘营的三千卫士!五日内,朕要有确切的回报!”
赵子议伏地领命,从长福手里接过令谕,弓身退了出去。
长孙预再不说话。
李臻、张释之未得帝谕,也不敢离去。只听得皇帝的喘息声渐渐粗重起来,太医王淮匍行近前,请脉后在皇帝耳边低语数言,皇帝似乎摇了摇头。王淮只得又退下去,两人偷觑了眼太医院首的脸色,实在难看至极。
又过了一柱香,殿外响起起落的脚步声,宫人尖细的嗓子撕破静夜:“大将军卫恒求见!”
卫恒原任征虏将军,上月被皇帝委以大将军之职。他年过花甲,依然身骨健朗精神矍铄,进来后,跪在李臻身旁。
长孙预搂著垂坠惊痛的肚子,慢慢道:“把急报给大将军看看。”
卫恒匆忙扫了一眼:“陛下,是否发兵驰援车骑将军?”
“从梁郡调三万军去巫郡――”长孙预吸了口气:“待命。”
卫恒抬头:“陛下?”他不理解,皇帝对夏侯桀不是很看重麽?如今夏侯桀告急,皇帝在病中,漏夜召见,最终却是给了自己一个待命的指示。
长孙预沈声道:“照朕说的去做!声势要大,让乌桓――”肚子又一阵翻绞,长孙预梗直了脖颈,连话也说不出。
好在卫恒也没多说,应了声诺就退出。
李臻、张释之还跪著,不晓得皇帝到底要和他们说什麽。温室殿里静静的,偶尔有一两声皇帝的呻吟。这一次煎熬了更久,皇帝才缓过来一些,让长福将一道密旨给了李臻。
李臻看了,神色大变,哭道:“陛下――”
长孙预只淡淡道:“右相也看看。”
张释之接过一看,竟是一道传位诏书。
“朕也是作个提防,若有万一,卿等便宣诏,辅佐晋湘王为帝。他年纪轻,卿等须戮力同心,保这江山太平。”
两人哭泣不止,长孙预听得心烦:“此事要慎重,不得泄露。退下吧。”
李臻二人还不肯离去,长福给两名宫人使了个眼色,将李臻二人强拖了出去。
王淮跪在榻前,揭了皇帝身上的玄袍,皇帝雪白中衣下,高高隆起的大腹颤动不休。再切了切皇帝的脉,仍浮而散,未有临盆之象。
长福问道:“王太医,陛下――”
王淮摇头:“还不到时候,公公还是照先前的样子,为陛下揉腹,可以减轻些许痛楚。”
一直轻声呻吟的长孙预推开长福的手:“拿朱笔――丝帛来――”
长福心里叹息,只能遵从他的话,取来朱笔丝帛。
王淮将他扶起一些,沈重的大腹更是往下坠去。“恩――”长孙预搭在腹上的手攥住衣裳,扭曲得可怕,又慢慢松开,接过长福递上的笔,死死抓住。
长福忙将雪白丝帛绷展开。
长孙预抖著手,笔落在帛上,字迹零乱得不成样子,四个字,耗了他半天的工夫,才勉强写完。末了,笔跌在衣上,染得一点猩红。
王淮在他身后,撑住他虚软的身体。一手压在皇帝腹侧,明显感到皇帝的肚子又开始发硬。王淮在他腹上,温和地顺揉著,安抚著胎儿的悸动。
“让鸿翎――报给桀――”说罢,整个身体都抖了一下,身子向外挺起,隆起肚子更是显得可怖。